靠嘴吃饭
最近还好么?
今天想给你写一封关于「靠嘴吃饭」的信。
很久以前,我和几个做过教师的朋友聊天。我们自嘲「我们是一帮靠嘴吃饭的人」。嘲着嘲着大家就沉默了,然后有人喃喃自语道:不然呢?不靠嘴吃饭难道靠鼻子吃饭么?
时过境迁,「维持生计」从当时的「吃饭」变成了当下流行的「干饭」。一个没有任何感情看起来如此平庸的「吃」字,变成了豪情壮志的「干」字,真真是一击入魂。你要说它代表着某种时代精神(Zeitgeist),我丝毫不迟疑地放下沾着盘锦大米粒的饭碗表示赞同。
不过有过这样一个「靠嘴吃饭」的牌匾挂在脖子上,还是让我难以释怀——毕竟「劳动光荣」的童年思想钢印着实需要些岁月才能洗净。于是我就不断强行给自己找补——开局一张嘴的我,到底在「创造何种价值」才配得上眼前这碗干得心安理得的饭?
前几天在对着几百个学生讲「西汉财政史」的时候,我就意识到如何才能把教书先生、说客、蛊惑家、销售顾问、脱口秀演员、传媒工作者、国会议员、带货主播这一大票职业的意义说明白了。
话说汉武帝在丧心病狂地发动对匈战争导致民生凋敝之前,大汉帝国的货币铸造权并不是国有的。人人皆可铸造铜钱的时代,像极了奥地利学派的理想国模样。这么多年浸淫在央行和美联储的逻辑窠臼中,想理解这件事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把自己代入到西汉的历史语境中,大概是这样的:
我是个豫章郡的无业游民。我家后山有个铜山。我只要能捡几百斤矿石,炼出黄铜,然后压成小圆片,中间戳个方窟窿,镂上两个小篆阳文「半两」,就可以开心地到拿出去到扬州城花天酒地了。可是我发现自己在自己这漏雨的茅屋里,连个炼铜的高炉都支棱不起来,想铸造一枚铜钱恐怕要花费十贯铜钱。人家刘家屯祖传铸币专业户们早就是经历了激烈的竞争,凭几代人的本事能用比面值低的成本铸造铜钱的老手艺人了。
同样的道理也发生在隔壁李家村桑麻种植专业户,和隔壁赵家堡子粟米种植专业户那里。我织一匹麻布需要付出的心血换做他人可能会织出百匹;我种出一斤粟米的心血,换做他人可能会仓廪殷实。
可李家人会织布,未必意识到刘家屯的铜钱可以货比三家。憨厚的李二嫂拿着辛辛苦苦织成的三丈麻布,可能到刘大郎家只能买一贯铜钱,而到刘二郎家却能买两贯铜钱。而耿直的刘三郎可能拿着兢兢业业铸造好的铜币,到了赵家堡子也是一脸茫然,不知道能换几斤粟米。
铜币、麻布、粟米,凝结着无差别的人类劳动。知晓它们的价值几何,也凝结着人类劳动。我拍着胸脯做起了李家村的代理人,拿着几百丈的江南白绸去跟刘家屯的铸币寡头谈竞标,再代理刘家铜钱铺子去跟赵家堡子的粮食大户讨价还价,量大从优。
自然是皆大欢喜。
降低信息熵,需要消耗大量的精力与激情。这是符合热力学定律的。
我们智人,从走出非洲到横扫世界的过程中,体力上拼不过尼安德特人,耐力上比不及直立人,适应能力上敌不过瓦尼索瓦人,但智人哥哥姐姐们的长处就是——开局一张嘴。
这张嘴,将混乱信息有序化,将玄妙的情感明晰化——技能诞生了,分工诞生了,传统诞生了,智慧诞生了。心照不宣的前提,是「以言表」做了上万年的铺垫。只不过这张嘴,有的时候是说出来的言语,有的时候是写出的文字。
正如同此时此刻,我在写信,心有言语;你在读信,灵魂在与我共鸣。
—— 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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