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尔·波兰尼与我观念的叛逃
你好呀,展信吾思又至
今天想跟你分享的是关于影响我很深的一位思想家卡尔·波兰尼。
虽然我十年前已经对他粉转路了,但我仍然感激他的思想对我的启发与塑造。
在波兰尼的惊世骇俗的著作《大转型》里,波兰尼提出了这样一对概念:「社会镶嵌/social embeddedness」和「社会脱嵌/social disembeddedness」。
这是一个看起来很平庸的概念,这个概念所在的命题是这样的:
“非市场经济的社会中,经济活动是被「镶嵌」在家庭亲族关系、宗教关系和政治架构内的。这些范畴并无法用「经济学模型」所套用/预测/理论化。而当经济活动被理性化后——经济活动本质上是从「社会脱嵌」出来,开始遵循经济学模型自身的逻辑。”
这是一个我至今仍然相当程度上认同的命题——不过我想帮你用人话解读一下波兰尼到底是什么意思——不严谨地讲,他是想说:
自然状态下,经济活动其实是混在乱七八糟的社会政治关系网中的,如果不人为地把经济活动强行拉出来,那么经济学建模就没什么用。所以,现代市场经济的形成根本不是自然发生的,而是经济学「理性人」设定的普及而导致。所谓脱嵌,也就不是自然而然地发生,而是人们按照经济学教科书去行动,最终真的成为了经济学教科书预测的样子。
举个例子,在我十七八岁的年纪,我的很多经济行为,比如会出于极端民族主义情绪而拒绝购买日本品牌的电子产品,尽管我那时知道几乎所有的国产电子产品中都有大量的日本公司生产的精密且昂贵的部件,我也知道抵制行为本质上是建立在一个「交易是零和游戏」的错误假设上的行为。
然而,这种极端的情绪实际上社会文化塑造我之所以为我的结果,我的经济活动就「镶嵌」在这样的一种混合体中。所以,如果类似于我这样的人有很多很多,那么一个不考虑复杂社会文化变量的「经济学模型」必然是失灵的。
而当我开始(出于历史学专业对所有社会科学必须入门的压力下)系统学习了经济学理论之后,那些迷人的理性与思辨让我彻底折服。然后就是,我开始有意无意地用经济学的方式去思考与决策。而我越这样做(以及像我这样的人越多),那么我眼中的世界在咱们这群人的塑造下,就越来越符合经济学模型的描述。
这是一场人类历史上伟大的、令人惊叹的自证预言。
这不由得让我想起很久以前读到的一个论述,大意是:——马克思所描述的资本主义世界的问题,在1848年的西欧(不是其他地方),是绝对符合实情的;然而马克思面临的悖论是,他如果不提出这个理论,就没有人会有行动纲领,而如果他提出这个理论,那么第一批读懂这个理论的人其实是西欧的资本家们,他们会在文盲率很高的无产者意识到之前,改良这个资本主义体系以至于革命变得根本没有必要,甚至看起来很滑稽。事实上也是如此,马克思恐怕也会被气得摁不住棺材板——对资本主义制度革命并没有在西欧发生,而是发生在资本主义根本不成熟甚至几乎不存在的地方(革了个寂寞)。
然而,我之所以对波兰尼脱粉并非因为上面关于镶嵌与脱嵌的命题,而是因为他接下来做出的关于「资本主义市场将会带来可怕的社会后果」的价值命题推论。
我自己是市场经济的产物。至少最近十三年渐渐变成了这样。三十二岁的「我」的整个观念与十八岁的「我」近乎完全不同。对资本主义与市场经济的否定,就是对于现在的「我」的否定。而我的观念,就是我的全部。我在观念中,杀死了十八岁的自己(慢慢消解掉),而当下的我是这十三年思想渐进与演化的结果。每一次我观念中的一部分被说服、被逆转,其实都相当于我杀死了一部分昨天的自己。
还是那句话,人的坚韧性远超我们的想象。如果说,这么多年来,我这艘忒休斯之船还有哪块木板没有被替换掉——我想那就是,我无法拒绝杰出的智慧对我已有观念的入侵。在思想的巨人大兵压境之时,我想我永远都是第一个叛逃的投降派。且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不知道你是否也是这样呢?
——永远在改变想法的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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