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都没说

你好呀，

今天试着读古典拉丁文版的《埃涅阿斯纪》，无奈又不争气地睡过去了。

醒来的时候我一面批判自己又一次因为强行附庸风雅而自讨苦吃，另一方面还是认真想了想这步史诗给我的启示。信里就分享给你。

简而言之就是，埃涅阿斯带着残兵败将从特洛伊战场上跑路了；逃亡过程中跟迦太基女王缠绵悱恻了一段时间；但最终还是当了负心汉，抛弃了女王且人家为了他饮恨自杀，埃涅阿斯自己跑到了意大利半岛，开创了罗马文明。

以前大学的时候，我最不能理解的就是教授们为何要在罗马史的课程上，大段大段引用史诗故事——什么「埃涅阿斯是美神阿芙洛狄忒的儿子，宙斯的七世孙」、什么「连波塞冬都要偏袒他」、什么「朱诺也要劝他不要陷在美人乡里」。

难道正经的历史研究不应该摒弃这一切充满民间诡异神话传说的糟粕么？

我跟你讲一个故事，来告诉你为何那时候我是个站在愚蠢之巅的自以为是的大聪明。

最近我在逛杭州的小众书店。在亲橙里的步行街上，我撞进一家集装箱小店，书店老板同时也是咖啡小哥。店门口摆放着明晃晃的一排书，最显眼的三本分别是《叫魂：1768年中国妖术大恐慌》、《纳粹德国的腐败与反腐》、《煤气灯效应》。不到二十平米的书店的尽头，有两个书架，躲在一大片文学和哲学书的后面。一个书架上写着「秦制研究」，另一个书架上写着「极权研究」。没有广告语，没有营销优惠券，这些书就摆在那里，那书名就那样凝视着我。根本无法躲闪。

书店老板是个长发美男，嘴角上经常挂着有深意、略带嘲讽的笑容。我当时就觉得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所有变形金刚里，我最喜欢的还是大黄蜂。因为他从来不自己说话，他只是不断地换着无线电台，用无线电台里各个频道的话语「编织」成他想要说的话。

这些心机深沉的小众书店老板们、小众系列的图书编辑们，只是默默地卖书、改稿子，自己什么话都没有说，但其实又什么话都说了。

这其实就是像《埃涅阿斯纪》这类史诗的历史意义——我原以为历史学家们在意的是「史诗里描述的罗马早期故事哪些是真实的历史，哪些是虚构的神话」。但其实他们真正在意的是「后世的罗马人愿意以什么样的故事来描述自己」。维吉尔写史诗《埃涅阿斯纪》，不是为了考古罗马祖先「过去的故事」，而是为了彰表罗马同侪「当下的心境」。

我自己是个非常菜的历史专业学生。但这阴阳怪气的功夫倒是学得炉火纯青。《埃涅阿斯纪》放在中国，对标的就是《史记》。我曾经以为史记是一部史料价值充足的历史著作，这么多年看来，我更认同它是司马公的一部阴阳怪气书。史记里涉及汉帝国的篇幅不足十分之一，但通篇却只是关于汉帝国。一切借古，都在讽今。

当年苏洵写了篇《六国论》，古往今来引用者众多：

思厥先祖父，暴霜露，斩荆棘，以有尺寸之地。子孙视之不甚惜，举以予人，如弃草芥。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矣。然则诸侯之地有限，暴秦之欲无厌，奉之弥繁，侵之愈急，故不战而强弱胜负已判矣。至于颠覆，理固宜然。古人云：以地事秦，犹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

引用完之后，大家拍拍双手并摊开，只一句：是苏洵说的，我可什么都没说。

而就是这样，那些刺穿黑暗的人类良知，就这样被包裹起来，像永不消逝的电波，如幽灵般回荡。我幻想我写给你的一封封的信，亦应如是。

—— 船长

西元2023年1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