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退
你好呀,
今日借生日复更,三十五岁的生日。按照大众剧情,我应该准时进入所谓的中年危机;按照我个人剧本,我应该在这一天宣布退休。然而掐着表到了北京时间零点时,似乎传说中的中年危机没有出现;我又看了看满满的日程表,似乎现在跟退休二字也八竿子打不着。索性就写给你一封关于「不退」的信吧。
十年前的这个时候,我只身来到墨国。除了在北平打工攒下的四十万现金、一腔热血、一身锋芒毕露之外,一无所有。
十年后,我又回到了墨西哥。我没了现金,但我有了我挚爱的人、二十万桃李遍天下、挚友与敌人满地走,当然,那一腔热血现在仍在沸腾,那一身锋芒仍在维系着我对这残酷世界彻骨的痛楚感知。
当初刚开始创业的时候,我踌躇满志地决定在三十五岁之前,把自己的意志变成制度与代码,让孤阅作为一个教育企业自动运转。之后就光荣退休,然后回到大学读书,先读计算机科学,再读物理学,再读数学,再读哲学,最后在世俗的荣耀感与精神的充盈感中笑迎衰老与死亡的如期而至。
只不过这个梦想终究还是没有那么容易实现——这些年我手上流过的现金少说也有一亿元了,除了必要的生活开销,我一分钱都没留下,全部又砸回了教育事业。为的是用这一梭梭的黄金炮弹,在观念的高墙上轰出一个小小的口子,让吾国吾民的智识的洪流顺着人类文明的大势,冲向大海与星辰。
不过按当下多艰的时势,今天退休是不可能了,那就再干十年吧。
我最讨厌的句式是「要是那时候如何如何就好了」。跟大多数按部就班的人生比起来,我应该在这十年里浓缩了很多家庭几代人才能经历的起落与波折。我目睹了太多的悲欢离合与世态炎凉;也见证了很多我曾经想象不到的人间至善与温情脉脉。我从不认为如果我重开一局人生,还能有此等机缘让我能有如此丰盈的生命。我出身历史学,则我恪守历史学家的信条——对历史与事实保持最终极的虔诚与敬畏,把可能性的幻想毫无保留地留给尚未发生的未来。
《长安十二时辰》中,大唐安西铁军死守烽燧堡,仅存的武士面对疯狂攻城的敌军,在明知友军故意不援助之时,仍用最后一丝力气说出那两个字:不退。
我也是,不退。
这十年来,自由思考与表达已成奢望。退么?不退。
这十年来,在线教育的风口热潮已资本早已潮去。退么?不退。
这十年来,中国人眼睛里的光在黯淡,理想在熄灭。退么?不退。
只要我的学生中有哪怕一个人,仍然相信知识改变命运,相信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相信知行合一,我就坚守不退。
这一年,我散尽所有个人积蓄,将孤阅在被严重限流时的入不敷出全部清空。并背负着学生们的困惑,再度来到拉丁美洲,来到墨西哥,打造孤阅大航海时代的前哨站。我用十年时间建立了一座知识之海的港口,我就还能用十年时间为这港口停泊的小船们,划出一道道通向这美艳绝伦之世界的航路。
十年前我给学生们写过这样一封信:
在追求真知的道路上,泥泞遍地,凶险异常,莽夫亡命,懦夫沉沦,智者孤独。 宏大梦想的捍卫,需要一群愤怒而睿智的人。这些人左眼中的怒焰,将会点燃我们这个时代的引擎;这些人右眼中的智慧之光,将会守望着我们文明的基石。
我应该是再也写不出这么为赋新词强说愁的矫情句子了,然而这份矫情本身,却仍然在我这跳动了三十余载的心脏里,妖艳地绽放着。
船长,西元二〇二三年十二月十八日,于尤卡坦州首府,一轮新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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